「酥肉」月亮的朝向

01


苏芮琪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孩子,咳,美救英雄……?


说是小孩子,人家也没比她小多少。


她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子穿着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背带裤,抱着个小鱼缸,在她们家的店门口拎一条小板凳坐着发呆。


她听说那小孩是哑巴,但这街坊邻居逼逼叨的话也信不得,据苏芮琪的观察,她顶多也就是个自闭症儿童,不怎么爱说话。


有一次,她看见那小孩,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对着游戏厅外头小卖部的店主说了一句什么,那店主便犹犹豫豫地递给她一盒包装精致的糖果——那大概是那小破店里最金贵的东西。


黄昏如血,街道另外一边,自己正把一个来挑事的小混混打趴下,他嘴角咧着,含着一口血水咿咿呀呀地叫着“老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面无表情地踢了他一脚,俯身撂起地上灰扑扑的一只背包,扭头就走。


被老师骂,同学避之不及,和来惹事的人打架,就是十三岁少女苏芮琪的日常。


她不喜欢照镜子,不喜欢看到自己的脸,也不喜欢去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不那么好了,不过她从前也没有多乖就是了,也许骨子里的顽劣常常切割着她,在她的五脏六腑和肌体里翻搅着,叫她不得不一再使出拳头。

血腥味和不需要思考的暴力才让她能获得一些宁静。


02


说回那个小孩。


那天苏芮琪帮朋友去教训发廊店的一个小痞子,他老是对人小姑娘动手动脚,放学路上老堵她,拿点什么土到掉渣的铝合金戒指啊,谎称自己省钱买的玫瑰啊(其实是趁隔壁花店老板不注意顺手牵羊的),小姑娘看不上他,也不敢明着拒绝,就找来苏芮琪。


那小痞子也知道苏哥在这片的厉害,他人呢,看到苏哥的当口就心虚得不行,再加也就那点三脚猫功夫,被收拾得惨不忍睹。


苏芮琪也没多想,也见血了,也求饶了,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缠着人姑娘了,可偏偏这小痞子之前在别地儿混过,也认识点人,又小心眼,刚被打得嗷嗷叫,转眼便找了人过来报仇



苏芮琪也没想到。直到一群纹着身叼着烟的小混混把她堵在巷子里她才觉得有点不妙。


“哟,这不苏哥吗,不认识哥几个吧,今天来认识一下。”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家伙挑了挑眉,在“认识”两个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苏芮琪两手空空,对方也没带武器,一般这种街头约架,虽然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可也要讲点规矩,对方人多,自己单枪匹马,起码要给自己点东西才像样。

不过看那个菠萝头的样子,可没打算给自己什么东西。


夏日的晚风粘稠又滚烫,来回割据着苏芮琪绷紧的神经,她身后是墙,她模糊估计了一下,应该是翻不过去,对方有三个人,看起来都挺结实的,1v1她也许能勉强应付,但再来两个估计就没蓝了。


她正思考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是小卖部那缺德老李头,老卖假货还不让人说,操着浓重的口音喊着什么“嘿,警察同志,就是那小崽子!”


那三个人也敏感地捕捉到了警察二字,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是,还要再观察一下形势,一个身影飞快地从他们之间钻过去,跑到苏芮琪面前。


“欸,我说你这小兔崽子,是安了飞毛腿还是咋滴,跑这么快,可把老子累死了。”老李头喘着粗气,扶着腰,指着那小孩,她手里还是抱着那个鱼缸,里面有一尾黄白相间的小金鱼,正悠然自得地在水里畅游着。


苏芮琪看着那小孩的汗从脑门后头往脖子里流,她却还定定地站着,那警察也跑上来了,一看这阵势,皱起眉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警棍。


哪知道那小孩语出惊人,指着那个菠萝头委委屈屈地说,“是他......他叫我……”,一听这话,老李头立马见风使舵地转向身后的民警,“哎警察同志您看,这不我想这小孩也不敢瓢我呢,看来是被迫的,您看这……”


苏芮琪被他们弄得一脸懵,只见小孩迅速转过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如果不是苏芮琪的错觉的话。

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转瞬而逝,却十分绚烂的笑容。


那警察是个老油条了,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旋即放射出两道狠厉的目光。那三人拔腿就跑,他立马追上,瞬间拥挤的巷子只剩下他们三人。


“刘家丫头,这次算你走运,我告诉你啊,你下次再想耍小聪明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他浑浊的眼珠子向外突了突,撇着嘴一瘸一拐地便走出了巷子。


刘人语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过身面对着苏芮琪,“姐姐,你欠我一个人情哦。”


夕阳照耀在她发间,她眼角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才跑的时候出的汗,亮晶晶的,她怀里的鱼缸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她觉得这个画面熟悉极了,但沉入记忆深处,却一点模糊的影子也寻不见。


“那,我,你......你不如先给我解释一下刚才怎么回事?”


“我要吃超市的提子雪糕。”刘人语又眨眨眼睛,转身不待苏芮琪反应便走了,苏芮琪只好跟上她。


03


“你上次用假币买的糖?”苏芮琪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短发小女孩,一脸天真无害的样子倒是把刚才那群人都骗过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那假币是他换给一个大款,然后大款来我们家买盆栽,那天我妈忙没顾上,他就把钱放纸盒里走了。我只是,又还给了他而已。”刘人语小口咬着雪糕,脸颊红扑扑的,刘海被汗胡乱粘住贴在额头,狼狈的要命,苏芮琪却觉得有点可爱。


“那老李头那么精明......你上次买糖的时候怎么和他说的?”


“这不能告诉你。”刘人语一本正经地坐着,摇了摇脑袋。


“……你这小孩心眼还挺多……准是拿什么把柄威胁他了,他今天反应过来心里过不去,才抓着机会要逮住你。”


“不是的,”刘人语转过头盯着苏芮琪,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失落和笃定,“我是为了救你。我看到那些人跟着你。”


苏芮琪这时候才终于卸下防线,顺便更新了一下之前对刘人语的认识,她看别人的眼神和看自己的都不一样,如果说方才她瞥见刘人语的侧脸,她和那群人对峙时眼里是装出来的怯弱,面对自己的时候则是纯粹的柔软和顺从。


苏芮琪觉得今天这事儿挺莫名其妙的,虽然说不清哪莫名其妙,可能处处都透着不对劲,但她懒得去想,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痛快省事儿,这事一闹,牵动了那块的警察,那群人肯定要被算旧账,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来,反倒是发廊店那小子要倒大霉。

总之是把自己撇出去了。


04


在菠萝头事件过去之后,苏芮琪突然觉得自己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人生计划。刘人语每天放学去她校门口等她,她永远直挺挺地站在那棵大槐树下,手里依旧抱着那只鱼缸,牛仔背带裤的蓝可能每天都在逐渐变淡。

苏芮琪的心情却逐渐浓郁了起来。


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刘人语总是一言不发地一路跟着她,她就不能再随随便便和人约架,怕拖她下水。


但每当她回头都能看到刘人语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到了嘴边带着愠怒的”你以后别跟着我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有一天苏芮琪终于开口问,“你总是抱着那个鱼缸干什么?”


刘人语此刻正坐在一只长脚凳上,因为个子矮的缘故,她的两只脚一上一下地悬空摇摆着,嘴里还含着一颗糖,她抬起头,给了苏芮琪一个你自己去体会的眼神。


苏芮琪作势就想去弹她脑门,后脑勺却一紧,刘人语的小手拉着她的马尾,她的脸慢慢地凑过来,糖果甜腻的香气弥漫在两个人之间,苏芮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下一秒,刘人语的嘴唇贴上来,那颗糖顺着苏芮琪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滑进她的口腔。


苏芮琪在原地愣住了。

她仿佛被推进刘人语手中的那个鱼缸,水慢慢涨上来,拉动她脑海深处的某一帧画面,两个幼童手牵着手,嘴里念着曲调模糊的歌谣,烂漫地微笑着。


“我以后一定会送你一条小金鱼,我们拉钩。”


“如果你忘了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会忘啊,如果真忘了,你就打我,骂我,我一定赔你……”


苏芮琪的眼神从失焦到恢复过来,刘人语一直在看她,等她完全回过神来还是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刘人语便迅速地把眼底的失望藏好,她松开了紧紧拉住她马尾辫的手,用手指拨弄了两下,跳下长脚凳,向外跑了两步,堵住门口照进来的盛夏六点依然炽烈的天光,挥手和苏芮琪说了再见。


05


那个吻让两个人都失眠了。


刘人语记得第一次见苏芮琪,不,是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见苏芮琪,她从那个即将成为她母亲的人的小面包车上下来,扭头就看到了苏芮琪靠在一家店门口,眼角有伤口,手臂上带点淤青,一幅混不吝的样子。


她突然有点失望。

但这情景也是意料之中。


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院长问她要不要再想想,明明其他两家的条件更好一些,她为什么非要选那一家。


刘人语在院长年迈的眼睛里看出了浓重的惋惜,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用后槽牙咬碎了嘴里含着的糖,裹挟着柠檬酸味的甜涌上来,她坚持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用犹豫的,这个答案从苏芮琪走那天开始,就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现在她只不过是把当年那刻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小苗连根拔起而已。


不过来之前她没想到苏芮琪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来找她,却没想到遇上了这种狗血情节。


本来人生就不会一番风顺的。

十二岁的刘人语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从爸爸破产借高利贷的那天开始,她的人生就整个地颠覆了。

她看着家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搬走,看着爸爸开始酗酒,看着妈妈深夜里偷偷地哭,看着繁华丰美一夕破灭,看着灰暗苔藓爬上她的生命。


她曾经孤注一掷决定独活,心里的黑暗荒芜却被这个赤手空拳闯进来的女孩拨云见日。


所以每次看到苏芮琪的时候她又觉得什么都算不上了。

世间苦与乐皆不及你。刘人语模模糊糊地觉得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忘了便忘了,怎么忘的她也不想去追究,再来一次,她会让苏芮琪再次喜欢上她。

她曾经有这个信心。


她钻进被窝,拉起被子贴住发热的眼眶。


另一边的苏芮琪同样也睡不着。


上一次她整夜睡不着觉,还是在两年前,她在医院里醒过来,被送进来之前的事她几乎都不记得,反正醒来便孑孓一人,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从来不问,只在那些街坊邻里的口中听到一点零碎的事儿,妈妈把她抛弃,又把她接回来,却意外身亡了。

她那时候觉得失忆也好,她就没那么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有情感联系的人,不然自己之后的人生都要在恨意中度过,那多糟糕。


偶尔也会有心烦的时候,但是只要打一架就好了,汗水流进她的眼睛,眼泪就流不出来。流血会带走不愉快的心绪,疼痛只是生理上的,捱一捱就过去了。


而此刻的心烦意乱大概是干翻一整条街的小混混都没法平复的,她本来心里头就有个洞,现在刘人语一出现,它愈发得大,再也不能回避了事,她不知道刘人语干嘛来招惹自己,或者说,她以为菠萝头之后她俩之间就能画上句点。


不过很明显刘人语不是这样想的。


她父母会同意自己的乖乖女儿和我这样的人呆在一起吗,苏芮琪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晨光取代黑夜,一点点爬上天空,无论如何也没法得到一个答案。



06


第二天刘人语果然是没再来。


苏芮琪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又莫名又点空落落的,上一次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哥这么矫情,大概还要追溯到一年前那个对她很好的卖水果的老奶奶生病去世。


她当时一个人在家里大哭了一场,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渐渐接受了。

曾经那么艰难的日子她都挺过来了,生老病死不过无常二字,她也就不再畏惧。


她一个人慢慢走回家,这条路走了两年多,明明应该无所阻碍的,但她今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三番五次想回头看,但黄狗飞奔而过,骑自行车的行人疾速离开她的视野,提篮子买菜的大妈颤颤巍巍地走过,唯独没有她心心念念的牛仔裤和金鱼缸。


她使劲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它滴溜溜地滚了好远,和漫漫尘土一起湮灭在雾一般的黄昏里。


一种苦涩的心情翻腾着涌上来。她的记忆飞驰回初见的当口,刘人语踮起脚尖递出纸币,心满意足地接过那盒糖,现在想想,老李头大概也没有想到那是假币,唯一的可能大概是这个腹黑小屁孩把他的老花镜偷偷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苏芮琪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又想起某一次刘人语问她,“我们现在是不是朋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正经人才能算朋友?自己也不能算不正经吧......嗯……反正和正经是搭不上边,

词库有限,她斟酌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刘人语却又开了口。

“我觉得,你就像月亮一样。”

她没听过这样的形容词,倒真有点新鲜,以前的小弟叫她大哥,眼里满含憧憬和敬佩;老师就差拎着她耳朵骂她,说她顽劣,不知好歹,败坏班内风气——不过谁叫班里那些瘦弱小男生都想学她的身手;爱家长里短的街坊说她丧门星,当然只敢在背地里说说,怕她打击报复。


她没听过这样的形容词,月亮,不应该是明亮又温柔的东西吗。无论哪一点都和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刘人语的眼里又露出那种笃定的神情,像是拿着一枚章,毫不犹豫地往苏芮琪身上盖,她无法抵抗,印记之深亦不能抹去。


那一瞬间,苏芮琪产生了自己真的是她所说的「月亮」的错觉。


她悻悻地开了口,“要这么说,我觉得还是你,比较像月亮吧,你看你……”


“那我们就是朋友,你看’朋’字是怎么写的?”


苏芮琪下意识地想拿手去比划,却被刘人语一把抓住,“两个月亮,就是朋友。”


那天她被刘人语牵了一路,认识以来刘人语从未这样打哑谜似的说过话,像是要揭开什么,又在遮掩什么。刘人语本来就话少,每次都寥寥几句。只有那次她说了一大堆话,像是有点情绪失控,眼底情绪迂回翻涌,都是她不明白的东西,她只以为她心情不好,便迁就地被她拉着,也不脱开手。回到家她还有点恍惚,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路上会不会有别人看到。

最担心的还是刘人语的父母看到而责怪她。


再后来就是那个蜜桃味的吻。所有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暗流却在那之后升级为喷涌的泉,有些被她刻意藏在水底的东西浮出水面,密密匝匝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苏芮琪顺着江边的浅滩慢慢地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小撮人,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水里扑腾着。

她立马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是刘人语,三个看起来像是她同学的人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脸色苍白地在水里扑腾着,想要挣扎出来却没人施以援手。


她想都没想,对着中间的那个胖男孩的背就踢下去,又拉过旁边那两个男孩的胳膊对撞在一起,他们弱不禁风得一打就趴下了,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嗷嗷直叫,她踩着水花冲进浅滩里把刘人语抱起来


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落入苏芮琪怀里的时候,她觉得无比的踏实,之前的烦忧刹那便云消雾散,她又用力点抱紧了她,她没发觉身后那几个小坏蛋看到刘人语的眼神忙不迭就拔腿跑了。


原来没有什么比看到她更重要,就算是世俗的眼光。也真可笑,从前她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怎么一遇到刘人语就开始想东想西,这人啊,果然是老天派来镇压她这个混世魔王的。


刘人语一来,她就做不成这片儿的山大王,也不能再过打打杀杀的江湖混混生活。

但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她在这儿,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从前苏芮琪渴望在刀光剑影中获得宁静,所以她一头扎进用拳头讲道理的生活里。但现在,看到捧着金鱼缸的刘人语她就觉得无比安定。

“不哭了,我们回家。”


“我的金鱼……”


“我再给你买一条。”


07


四十分钟前。


“小壮,我拜托你个事。”


小胖子肥嘟嘟的脸把五官差点给挤没了,他眯缝着小眼睛看着刘人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一幅狩猎的姿态,小胖子心里有点发怵,眼看着她盯着教室后头最后一个值日的人收拾好扫帚畚箕,那胆小鬼一眼也敢没朝门口这边看,就背着书包离开了。


教室里只剩他俩。

黄昏把刘人语口中的“等她教训完你们就可以走了”渲染得无比悲凉惨烈。


“人鱼姐,求您放过本胖吧,您是不知道苏哥的手段,那一教训,我们至少得落个十级伤残啊。”小胖子夸张地开了哭腔,刘人语白了他一眼,从身后掏出了一盒糖。


锃亮的不锈钢盒子上刻着这个年纪的孩子看不懂的洋文,彩色的包装纸并不艳丽,却恰到好处地勾起人对盒子内容的遐想,小胖子看得眼都直了,咽了咽口水,在桌底下狠命压抑着罪恶的爪子。

不要为吃的所屈服,老壮,人活着就为了这一口气。他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


刘人语笑了一下,弯腰把手伸进隔壁的抽屉,拿出一本精装绘本。

上面一水的超级英雄。

“你就给个话,不然我去找别人也行。”


小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东西捞进自己怀里,脸上立马换上壮士赴死一般的决心,悲壮地点了点头,与刘人语达成协议。


“别让她看到你的脸,否则以后你还会被打。我说小壮,你只有壮,还没有士呢,别给我装了。”


“人鱼姐,我觉得本怂今天说不定真落个做壮士的机会,你信不信?我和你打赌……”


刘人语给了他脑门一巴掌,“别贫了,否则糖还我一半。”


“可别啊!姐!”小胖子抱紧怀里的两个大宝贝,又贫了一句,“事儿成了记得请我吃喜糖”还没等刘人语的巴掌过来就旋风般溜出了教室。


半个小时后,小胖子带着两位小伙伴如约出现在江边。


再十分钟后,三个倒霉蛋在地上躺成一个大三角,刘人语眨了眨眼,做了个“完事”的嘴形,三位难兄难弟立马就跑没影儿了。


再十分钟后,刘人语在隔壁如愿地拿到了苏芮琪卖的小金鱼,她就拉着苏芮琪硬是要她回家吃饭。


“反正就在隔壁,又不麻烦。”


“那你妈妈……”


“我妈妈人很好的,你别担心。而且我怕他们再来找我。”刘人语一露出那种可怜巴巴的表情苏芮琪就招架不住,也不仔细想想这地方自己才是老大,有哪个人明知道自己护着她还会自投罗网。


果然还是前·城里人套路深啊。


不过人语妹妹可不会因为苏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还清五年前欠的一条小金鱼就善罢甘休的。


08


苏芮琪这一顿饭吃得尤为安心,桌上腾腾升起的热气和刘人语妈妈热情的招待仿佛把她拉回某个并不存在的过去,一些小孩子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她坐在长凳的尾端,旁边挨着一个小矮个子。


“你不吃?”


“吃不下。”


那个面容模糊的小孩子眼泪汪汪,又倔脾气,硬是不肯动筷子。苏芮琪看见年幼的自己叹了口气,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她的碗里。


“吃吧,再哭也回不去了,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过。”


小矮个别扭地捞起筷子,把脸埋进碗里,边哭边扒拉着碗里的食物。


她又看见那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自己,留着短发,极尽温柔地摸了摸那个矮个子的头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苏,怎么不吃了,味道不好吗?”


刘妈妈一句关切的询问把苏芮琪拉回到现实里,她连忙看了一眼碗里的糖醋排骨,眼眶忽然有点发酸,掩饰般地说,“没……不好意思阿姨,我……味道很好。”一边说着,她一边嚼起了排骨,酸甜混合的味道冲击着她的味蕾,让她差点失态地当着二人的面哭出来。


刘人语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苏芮琪,从看着她发呆,像是在回忆往事一般地放了空,到后面这一系列的语无伦次,她咬了咬嘴唇,也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刘妈妈倒是理解成为苏芮琪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更频繁地给她夹菜,其他也不问,就让她多吃点,还让她以后多来来。


“我们人语平时啊,也不太交朋友,她第一次带朋友回家,阿姨特别高兴,但阿姨手艺不怎么样,你别见怪啊。”


“阿姨你太客气了,你做的饭很好吃的。”


刘人语看着她俩客气来客气去,只是在一旁低头吃饭,也不说一句话。



等吃得差不多了,刘妈妈便开始收拾餐桌,刘人语拉着苏芮琪就躲进了房间。


09


夏日的黄昏很安静,蝉声不像白日里那样聒噪,行人三三两两地回了家,街道上孩子的嬉闹也消失了。刘人语新买的小金鱼在塑料盒子里翩翩游动,没有人说话,能清楚地听到外头刘妈妈洗碗的哗哗声响。苏芮琪和刘人语肩并肩躺在那张小床上,她觉得这个景象里的刘人语好像和以前的某个时刻,某个她俩未曾谋面的时刻重叠起来,又或者只是她的错觉,是黄昏太温暖,使得她的神经昏昏欲睡,使得她百无聊赖地把睡梦中的景象拿来和现实做对比。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苏芮琪支起手臂对着刘人语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到。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刘人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调整好情绪,下定了决心般的,她开了口,“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了,现在换我来问你了。”


苏芮琪很认真地准备听下文,没想到她一下子坐起身来,一把拉住自己的手臂,把自己推进床边的衣柜,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刘人语脸上的表情,立马就被她推到角落,关上了柜门。


衣柜里黑乎乎的,有一股陈年木头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柜子右侧有一道小小的裂缝透出一点点光亮,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别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两个人的呼吸暧昧地交缠在一起,苏芮琪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胳膊有点痛,她觉得好气又好笑,不过面对刘人语她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人家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因为之前一起回家她很久没在和街上那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过,这次又叫自己来家里吃饭,得到了这样的盛情款待。


怎么说也不该发脾气。

就算是,胳膊真的挺痛的。


刘人语用一种苏芮琪并不熟悉的声线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


苏芮琪很惊讶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能把自己的身世交代得这么平静,她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那样经历过那么多事,这块地方的大多数人,没什么烦恼,无忧无虑地长大,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像是一遍遍地画一个圆,不会更改轨道,像是圆满又幸福地重蹈覆辙。


“我爸爸当年开了一家大公司,因为经营不善破产了,我们只好从大房子里搬出来,爸爸瞒着我们借高利贷,还不起,经常有人上门来讨债,我妈就把我关在衣柜里,妈妈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好,有一天就出了车祸。”


苏芮琪听到车祸二字的时候,心里一紧,摸索着想去抓刘人语的手,没想到她自己靠了过来,靠在她的肩头,身上皂角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后来我就被送去了孤儿院。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应该没人比我更惨了吧。”


“很多事情,都是人想不到的,我妈妈也……总之只要活下去,就会好的。”


听到这番话,刘人语心里一动,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这是自己第二次提起自己的身世,苏芮琪说了和当时一摸一样的话。虽然当时她妈妈还活着,如今经年已逝,物是却人非了。


苏芮琪非常敏感地抬起手,像是本能地去触碰刘人语的脸颊,用指腹帮她擦拭泪水。刘人语握住她的手指,沙哑着嗓子说,“姐姐,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苏芮琪感觉脑子里有一堵墙轰隆崩塌了,往事像涨潮一样哗啦啦地翻涌上来,大院子那块写着星星船三个字的掉漆的门牌,七岁时抱着小熊玩偶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矮个,饭桌上一只装着一又二分之一饼干的小瓷碗,夜里的草坪和星空,温暖又战栗的拥抱,恒久又笃定的誓言,她几乎是梦呓一般,说出了之前在饭桌上听见的那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看见玻璃啪啦破裂,碎片掉落,看到自己和一个枯瘦的女人离开,看到车后拼命奔跑而跌倒的女孩。呼喊、眼泪、痛苦、复苏的孤独从旧日时光里飞驰而来。


那个女孩的样子和那个踮起脚,递出纸币的短发牛仔背带裤女孩重叠在一起。


“姐姐,你想起来了吧。”刘人语凑近苏芮琪的脸,把手贴在她的脖颈处,一阵皮肤的颤抖传过来,刘人语能感觉到她在哽咽,这样大概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刘人语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我以前做噩梦的时候,你就把我抱进大衣柜,给我唱歌,哄我睡觉。”


“我……记得。”苏芮琪压抑着哭腔,回应了刘人语一句。


“那小金鱼呢?记不记得,如果你忘了,你就要赔我一个月亮。”刘人语的手指贴着苏芮琪的脸一下一下地敲着。


“记得……”苏芮琪绷着的声线一下子垮了,那些相依为命的岁月太真切,也太深刻,一下子涌进她的记忆里,她有点无所适从,但她知道,只要紧紧搂住身旁的这个女孩子,这些珍贵的记忆就不会再消失了。


“姐姐,我为了你才来这的,可你还把我给忘了。你说说,你欠我的月亮利滚利,是不是已经不只一个了。”


”那你要什么,我都赔你。”苏芮琪的语气里充满了刘人语预期中的愧疚,刘人语知道自己这时候就算提什么天王老子都没法实现的事,苏芮琪大概也会立马答应然后想尽办法去实现。


“我想了想,摘月亮太不切实际,不如你,把自己赔给我吧。你在我这里比月亮值钱多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苏芮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地推开柜门,拉起刘人语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猛然拉开的门送进一缕穿堂风,风掀起浅黄色窗帘,翻开了桌面上的一本有点皱皱巴巴的《情感心理学》,书页里头密密麻麻地写着笔记,“回忆重现的关键步骤:场景重现,语言诱导,气氛渲染。”


四肢发达头脑......不那么发达的苏哥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高智商的人是怎样把妹的了。不过不要紧,她只要主动一点,高智商自己会缴械投降。


10


夜幕笼罩下的这座小城格外静谧,夜风鼓动人的衣衫,把人藏着掖着的、重重叠叠的心思都展开了,坦荡地铺显出来。


两个身影沿着大桥边慢慢地移动着,苏芮琪牵着刘人语,让她走在内侧,怕她因为下午的事对块水域有什么心理阴影。

但除却这个因素,这地方是绝佳的约会地点了。


“你这么用力干嘛?怕我跑啊。”刘人语笑眯眯地看了苏芮琪一样,摇了摇两个人紧紧相扣的十指,想从她脸上找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或者,患得患失的紧张。


“握紧点踏实。”苏芮琪老老实实地说。


刘人语嘴角漾起笑意,她也没端着,大大方方地就咧起嘴角,心里却甜蜜得要命。


“你带我来,就是来看水啊?”刘人语撅起嘴,低头看了一眼桥下湍湍流动的江水,有点失望地小声说。


苏芮琪神秘地微笑着,她打了个响指,刘人语抬起头,两侧原本暗淡的桥梁亮起了一串串星星般的光,从身后远远的开端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远方,与夜空中镶嵌着的星星交相辉映,彼此衬托得格外璀璨绚丽。


刘人语这次是真的没想到了,她本来不觉得苏哥这样的人会想出什么浪漫妙方,她早就想好了,不管苏芮琪等会拿出什么,她都要表现出超出实际心情百分之两百的开心。


此刻她满心的惊喜、兴奋还真不是装的,上天可鉴。


刘人语还沉浸在身边这仿佛星河环绕的景色里,忽然感觉身旁的影子倾倒过来,随后一阵温热落在嘴唇上。


苏芮琪闭着眼睛,脸颊上飞上两片淡淡的红晕,她的眼睫毛因为紧张而颤抖着,手却紧紧抓着刘人语的胳膊,不用力,却也没法挣脱,像是捧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你啊你,刘人语踮起脚贴近她,心里想着,都拿那么多星星来包装自己这个月亮了,那我只好收下喽。


月光、星光和灯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浇筑在一起,像是完成一个永久的约定,一个心意合一的,能够持续一生的誓言。


“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月亮朝向地球,我朝向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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