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肉」回旋

Side A

 

01

 

苏芮琪成为上校的那一天,绯橙黄昏在飞船外开始无限下沉。授予仪式是在猎户舱内举行的,纯白的充满金属感的天花板让她在念誓词的时候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直到被面目慈祥的Key指挥官佩上肩章的那一刻,她才有了晋升的实感。

 

一般而言,技术人员很难获得这样的殊荣,很多像她一样的人忙碌了一辈子,重复着单调的观测实验,面对着浩瀚宇宙里的空茫和模糊的星云,终其一生也发现不了什么。

 

她的幸运只源于她捕获的那一颗“戴蒙德”小行星。

 

 

它被苏芮琪发现的时候,星球上极地的冰层刚刚开始了季度的迁移,于是她在上飞船之前多加了一件外套。此时冰层的寒冷会从高纬度蔓越而来,冰盖最终会停驻在中纬度处,但冰冻区最终将覆盖人类的居所,基站随之启动下沉模式。

 

在这个冰层来临、寒冷封锁旷野的冬季,人类被迫移居到相对温暖的海底。不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苏芮琪不必面对搬家的各种繁琐事项,她将在飞船上度过大部分的结冰期,如果飞行任务顺利,提早返程的话,她说不定还能赶回去看一次雪溶霓光。

 

行星的亮度比母恒星暗10亿倍,就好像大爆炸旁边的一抹烛光。因此捕捉小行星并非易事。但就是这一点微茫的光亮,被苏芮琪用电子探头记录了下来,她向它发射追踪器的三天后,行星云图勾画出了它完整的运动轨迹。

 

在深蓝色的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交叠穿梭在一起,显现出一颗钻石的形状,精细到内部的每个结构都清晰表示,让人不得不好奇猜测这颗小行星上是否有智慧生命存在。

 

 

灭世纪第七万六千三百年,经历了第二次家园倾塌的人类再次艰难地在水星上开垦,获得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沃土。环境的剧烈变化使人类对交配繁殖的不稳定性产生了担忧,他们开始采用基因繁殖的技术为数量不断衰减的人类库进行补充,在各项测试中表达优秀的基因将被给予反规律发育的条件,简言之就是会比普通人类更快地发育。他们将经历一轮同类间互相残杀的生存训练,幸存者会被选送到飞船上进行太空危险因子勘测和技术开发。具体而言,分为现有飞行技术的提升和面临下一次不可逆转的家园毁灭之后逃离和重建的技术。

 

 

适者生存,这项基本法则在宏大的难以计量的时光变迁中始终屹立于人类社会的核心。

 

当然孩子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也是这样。如何在恶劣环境中生存下去,如何时刻准备好面临新的崭新挑战。

 

他们因此被剥夺剧烈的情感,控制不必要情绪的神经在发育中被统一修剪掉。只剩下单一的上进意志维系他们不断地为生存二字奋斗着。

 

 

关上舱门的那一刻,苏芮琪已经把前方的控制面板设置就位,巨大的显示屏跳出不同方位的太空景象,是她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感觉右眼又在隐隐作痛——那是幼年在一次训练中,因为磁暴干扰,她佩戴的通信设备受到干扰自燃而导致右眼失明。自那以后她便装上了机械眼球。起初她的身体有点儿排异反应,习惯了之后却觉得也挺好,这样的右眼方便她更好地欣赏宇宙,从舷窗望出去,漂浮的星体在右眼中导出详实如百科般的介绍,苏芮琪了解到它们都有着瑰丽的名字和比人类存在久得多的历史记载。

 

蓬托斯,一颗蔚蓝如海洋的星球。每年它都会经历一次升频的自转,像跳舞的少女疯狂地旋转身体。沉寂下来后,它表面的蓝将重新分布,由深及浅,色块比例的协调完美贴合了黄金分割。

 

塔尔塔罗斯,像一颗火山里的种子,表面的赤红像岩浆般流动着,稍微靠近它仿佛就能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像一个怒火中烧的中年男人,稍微靠近就会被那股灼热蒸汽烫伤。

 

赫莫拉和尼克斯仿佛棋盘里一黑一白的两颗棋子,圆润通透,毫无杂质,至于纯黑的尼克斯为什么能够在漆黑的太空中被分辨出来,大概是它的黑相比周遭更为浓厚和暗沉。

 

 

小行星体不怎么爱活动,稳定又安静的时候,苏芮琪就不用去记录和分析大量的数据图表,她可以没有负担地看它们,记住它们的年纪,它们的属性,它们的物质组成,它们的样子,她甚至对这些触不可及的星体产生了微妙的爱意,当然她不知道那是喜爱,她只是,连珍贵的休息时间都会花很多时间阅读资料来研究它们。

但这种感觉是被人类法条严厉禁止的。

 

 

地球毁灭于一颗名为“战神”的行星的坠落,人类流离失所,被迫去往太空寻找新的家园,当他们在火星上定居之后,重燃的希望因为第二颗名为“克洛诺斯”的崩裂而再次倾塌,人类再度迁徙来到水星。经过太阳系一系列巨大的星体衰竭变动之后,水星上出现了海洋和冰川,拥有比火星更宜人的气候,并且在大崩裂后形成了一道天然地坑,被改造后用以冰河期人类暂时的庇护所。

 

人类变得痛恨行星,也不想再面对希望和绝望之间没有过渡的转换时的无助,因此他们改造了自己的情感机制,并建立了太空危险因子勘测小组对每一颗附近的行星进行长期追踪和变化记录,以期在下一次可能的灾难发生前得以预知并做好防护措施。

 

人类像诞生之初一样渴望生存,“活下去”被修剪掉旁生的枝节,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欲望和最高的宗旨。

 

02

 

快要换班的时候,苏芮琪觉得右眼愈发地痛了起来,她忍着疼痛把上一轮筛选出的异常数据记录在册,再次抬头看窗外的时候却发现有个非常微小的光点在不停地跳跃着。

 

她心里头有种奇异的情绪流动,但她没办法说清楚那是什么,她觉得这个东西隐约是个重要的答案,或者是使意识里某种模糊形态清晰起来的关键,她当机立断地向它发射了一枚隐形追踪弹,并瞬间用艾斯光盏标记了它。

 

确定追踪器定位之后,她拨通了此次任务负责人Coeus长官的电话。

 

 

长官带着专家组的技术人员匆匆赶来的时候,苏芮琪正在低头写一些笔记,这个光点频闪的状态好像要传达某种讯息,有点类似之前她在理论课上所学习的某种译码语言,她还没在这些节奏里找到一点头绪,Coeus浑厚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她立马起立朝他敬了个有点慌张的礼,Coeus随后拍拍她的肩,露出笑容,告诉她可以先回去休息,之后的事情他们会进行处理。

 

这一觉苏芮琪睡了很久,换班铃没有响,她醒来的时候墙壁上显示出一行通知:紧急情况,所有人员待岗,危险因子勘测室高度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

 

 

三小时前的勘测室内,Key指挥官的声音让每个人不禁眉头紧锁。

 

“我们在第一次失去家园时,这个计划便有了初步的雏形。”

 

“在座的大家都知道,人类在宇宙面前是渺小的,一颗成年的小行星想要毁灭我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大家应该都读过‘战神’毁灭地球的那一段历史。”

 

“而第二次的‘克洛诺斯’大崩裂源自多个小行星合体的不可相融性,为了避免这种惨剧的再次发生,我们计划清除一批初生的、活跃度较高的、危险因子排在前列的小行星体。”

 

“人类不会再坐以待毙。”

 

 

Coeus看着屏幕上发送来的加密指令,有关「行星清除计划」的资料逐一展现在眼前。他立即下了指令驱逐附近的所有人员,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仅在自己的休息室内。

 

 

苏芮琪在房间呆了三天,把那本《太空简史》看了三遍,温习了一遍目前已知星体的各种资料,高度警戒才解除,她和其他的技术人员被允许进入勘测室。

 

她跟着人群进去之后,Coeus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各位技术组成员,大家辛苦了。我很高兴地向大家宣布最近我们对于行星动态探察的突破性进展,sury发现了这一颗从未被探测过的,年幼星体。”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屏幕,那个记录了该星体三天以来的运动轨迹组成的钻石图案让人不由得心生惊叹。

 

随后屏幕切出了它最近三天的活动状态,盯着那颗显得有些过于活跃的行星,苏芮琪下意识地把脑袋向右微微倾斜,右眼弹出的资料框里却一片空白。

 

“sury。”还沉浸在自己不知道跑了几百个光年远的思绪中的苏芮琪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定神立正。

 

“既然是你发现的,就给它取个名字吧。”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苏芮琪,她手心渗出了一点汗,刚回过神来的脑袋还空荡荡的,她深吸一口气,那颗钻石的样子浮上心头,她的眼底随之露出温柔。

 

“长官,我想就叫它diamond,可以吗?”

 

03

 

苏芮琪走出猎户舱的时候还有点恍惚,但外头的寒意立马让她哆嗦得清醒了。冰河期下半段,夜晚的风像巨大鼓风机吹送雪粒,扑面而来的都是冷湿感。这段日子的夜晚不会很暗,她一个人走去海边,巨大的太阳能灯塔发着光,靠近它简直有恍如白昼的错觉。她脱了鞋,温暖的沙子包裹着她的双脚,海风比内陆的风要温和得多,它轻轻舔舐着苏芮琪的脸庞,让苏芮琪想到初生的岁月,仿若在胚胎里一样的混沌。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电波故障的那种呲啦杂音。随后,一个机械的电子女声响起。

 

“hey,sury!”

 

苏芮琪觉得这也许是个什么恶作剧,也许是某个科学怪才想要测试他的新发明?她的右眼是联网的,也许是某个黑客入侵了全水星最大的中心网络;当然,也存在着通信设备连接的射频发射器出了故障被接入了某个私人频道的可能。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sury。”令苏芮琪奇怪的是,这个声音念自己的名字时有一种熟稔的感觉,好像她们是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般。

 

她觉得这大概率是某个恶作剧,于是切断了右眼和通信设备的电源。她的右眼陷入一片黑暗,那个声音也就不再响起。

 

她沿海岸走了一段路,想到后天应该就是雪溶霓光出现的日子,她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罗奕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面前忽然掉落了一个东西。

 

是自己发射的那一枚刻着“sury”二字的追踪器。

 

 

一团光雾忽然蒙住苏芮琪的双眼,她才发现被断电的右眼又亮起来了。她有点恼火,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未免有些过了,她伸手想再次摁掉耳后的开关,心下强烈地抱怨了一下军事系统的安全性。令她没想到的是,在勘测室才能看到的艾斯光盏在眼前蹦蹦跳跳地出现,闪动的频率竟然和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光点一致。苏芮琪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通信错乱或者是恶作剧。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追踪器和光盏证明了,这也许是那颗小行星——

 

“sury,听我说一会话好吗?”这一次换作一个甜美的少女声音,透露着一点委屈和无助。

 

“我们有规定,我和你私自通信是违法的。”之前的理论课上,老师有讲过如果遇到高级智慧生命该如何应对,比如当机立断地给总部发信号之类的,而她此刻正处在发射塔周围,用紧急频道和上级取得联系也未必不可以。但其实苏芮琪并不想这样,如果它想做点什么的话,自己现在大概早就不能说话了,所以她几乎是盲目地、笃定地觉得,它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你也觉得我是敌人吗?”

 

“不......那倒不是。”苏芮琪干巴巴地表了态之后便没了下文。

 

“如果是,你也不会花那么多时间研究我的同类了。”

 

 

苏芮琪愣住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颗来历不明的小行星知道她的很多事。虽然不知道它的信息渠道是什么,但苏芮琪在研究星体的这几年,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如果人类了解到宇宙的0.01%,那可能还有99.99%甚至更多在等待发现。

 

“那你还知道我的什么?”问题刚问出口苏芮琪就有点后悔,这颗小行星说不定会把自己的一生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

 

“知道你爱喝冰芒汽水。有一本画满研究过的星体的画册。最好的朋友叫罗奕佳,她是指挥官的女儿。你跳舞很好看。你最爱的乐队下周要在珊瑚礁口举办live......”

 

“停——这是侵犯隐私......”苏芮琪被这一大串准确无误的信息击中,一股眩晕感泛上脑袋,她曾经设想过如果遇到外部的高级智慧生命,自己该如何应对,却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的毫无反抗之力。

 

“我叫reyi。sury,要和我做朋友吗?”

 

 

被reyi入侵生活后的第五天,每天苏芮琪在干什么事的时候就会冷不丁地听到reyi来自右声道的一句发问,苏芮琪知道这家伙在装傻,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或者说,以她的智力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但她就是要问。

 

 

苏芮琪打开画册,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她在心里问她,“要画成什么样?”

 

“你先写上我的名字。”

 

苏芮琪就只好乖乖地一笔一划地写上了,R、E、Y、I四个字母。

 

“我告诉你我的人类名字。”

 

“你,还有人类名字吗?”

 

“哎呀,方便你记得我嘛。”

 

“我不会忘记你的。”话一出口苏芮琪就觉得气氛有点奇怪,虽然她本意是想指责reyi这种从天而降地进入他人生活还不留一点缓冲时间的行为的,但说出来的时候,语调居然意外地变得十分温柔。

 

“你要记得哦,我叫刘人语。”

 

“那刘人语小朋友,你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样吗?”

 

 

刘人语的描述很详细,她是一颗年幼的小行星,大部分是氢气和冰粒——所以她很轻,可以自如地来去。她怕热,因为她遇到高温很容易融化。她的一端有两只犄角状的气团,她的腰间别着一条长长的蓝色光带,主要成分是硫酸铜。

 

她虽然是行星,但她会发出一些微弱的光。这些光似乎只有苏芮琪的右眼可以捕捉到,现在这些光子里面掺入了苏芮琪特制的艾斯光盏——会放大光芒。

 

所以这一团光整天在苏芮琪眼前飘来飘去,她也就渐渐的习以为常了。

 

04

 

雪溶霓光比预料中来得更迟了一些。

 

罗奕佳被安排去基因组进行临时实验,苏芮琪只好一个人去看,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人,还有叽叽喳喳的刘人语。刘人语给苏芮琪讲了很多宇宙的历史,宇宙间共享一个庞大的信息库,即便她出生得晚,她也能一览无余自己出生之前的宇宙是如何运转的。

 

 

刘人语说的东西和苏芮琪学到的历史不太一样。战神是一个年迈的老行星,因为在黑洞边缘抢救过一颗小行星之后体力衰竭,脱离稳定轨道才撞上了地球;克洛诺斯是专门帮迷路小行星找到回家的路的那一类星球,可那一次他携带的小行星太多了,离心力把它们一起甩了出去,撞上了火星。

但人类偏颇地认为是行星借着庞大的力量在残害他们。

 

 

这些对苏芮琪来说有点沉重。过去的认知在和刘人语的交流中被一点点推翻,因为无知而局限,而走向极端的例子简直在人类身上得到了绝佳的印证。当然她起初也怀疑过这些话的真实性,但是,刘人语又有什么骗她的必要呢。她也不是什么高层技术人员,也不是领导核心,她只是个普通的军事组成员而已。

 

 

“要开始了。”刘人语的声音和风声一起充满了耳廓。

 

这天苏芮琪裹了一个很厚的毛线外套,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全往脸上扑。幸好她的两只眼睛还没有粘上头发丝。一大团红光从冰层后面升起来,随后像被砸坏的玻璃一样突然碎开,顺着冰山淌下来,远远望过去,像是浸泡在红墨水里的棉花糖,红光降下去之后冰盖就染上一层粉红色,有种梦幻的味道在里面。天空突然白得发亮,随后那种纯净的、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光降落下去,在冰盖上蔓延成彩虹的颜色,仿佛冰山是分解白光的那个棱镜,在绵延的雪线上铺开七种色彩。

 

这是苏芮琪第一次完整地观看雪溶霓光的全过程,她看着那些色彩由浓烈转为黯淡,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而说不出话来。雪溶霓光三年才有一次,记事以来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封闭的生存训练或者飞船上执行任务,没什么机会去看,要么就是屡屡错过。自然的雄奇壮阔在此刻再一次让她惊叹。

 

她想告诉刘人语她心里头那种非常渺茫又很远阔的感受,但她没办法表达。

 

“我明白的。”刘人语的声音心有灵犀地响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水星呢?”被窥探到心思,苏芮琪有些不好意思地刻意岔开话题。

 

“来和你一起看雪溶霓光啊。”

 

“宇宙里应该没有什么不及这个好看吧。”

 

“这是不一样的。就好比我认识的宇宙和你认识的宇宙就是不一样的。”

 

苏芮琪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和刘人语相处了半个月之后,苏芮琪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们俩无需语言就能默契沟通。假期结束,苏芮琪又回到飞船进行下一阶段的勘测工作,路过飞船内的摄像头时,刘人语会控制摄像头上下摆动,在屏幕上显现出鬼脸,顺带模拟机械电子声给苏芮琪讲笑话。

 

“刘人语你几岁啊?”

 

“好像,几万岁?”

 

“嗯......那在星体中也算小学生了。”

 

“你才小学生嘞。”

 

“刘人语,你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脑子,会不会就可以,当上......”

 

“你已经是上校了哦,还是因为我。”

 

“我都忘记这回事了。”苏芮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肩章,那枚闪着金光的,绣着军旗的徽章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现在却有些迷茫和动摇。她问自己,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对的吗?罗奕佳曾经告诉过她,高层的意志在于了解人类在星系间的敌人,从而更好地击垮它们。这与苏芮琪个人的意志是相悖的,她研究它们,仅仅是出于兴趣和喜爱。

 

“刘人语,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这可是个很深奥的问题。”

 

“没有什么比宇宙本身更深奥了吧。”

 

“我也不是无所不知呀,虽然可以统览人类历史,但我理解的「爱」,大概......”

 

“大概什么?”

 

“像心里有一团火焰上的冰,那种感觉。”

 

“火焰上怎么可能有冰啊,会立马化掉吧。”

 

“嗯......或许吧,也许总有一种状态让它俩可以共存。”

 

 

苏芮琪失眠的时候,刘人语会给她唱歌。刘人语唱歌很好听,像一个温暖的壳,把苏芮琪困住,苏芮琪会想到森林、成群的动物、山脉,那些她从未亲眼见过——仅仅存在于影像资料里的东西,她还会梦到一望无际的花海,灼热的阳光和松软的云。

 

刘人语常唱的一首歌的作者好像也是个星体爱好者,不然他为什么会在歌词里写“着迷于你眼睛,银河有迹可循”。当然他可能也只是闲着没事的时候灵光乍现。

 

苏芮琪睡着之后,刘人语就会退到飞船的电波辐射范围之外,她觉得最近的夜晚越来越热,辐射的强度前所未有的大,人类似乎已经在收网了——她看着他们的加密文件里有关自己的信息日益增加,常常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是不是只有她流连忘返?

 

她的声音渐渐熄灭,她看到苏芮琪沉静的睡颜,房间的舷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被吞没。苏芮琪说写这首歌的人应该是个死脑筋,“他是会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人”,但是刘人语却很深刻地体会到,“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

 

05

 

 

“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刘人语问苏芮琪。

 

“放弃别人的生命才能活下去吧。”

 

“那你和那些人很不一样。”

 

“是吗?其实我们彼此之间不太了解。大家看起来都冷冰冰的。你看,你是冰做的,但你一点也不冷。”

 

“你怎么知道我不冷?要是你住在我上面,大概会被冻死。”

 

“你比水星的冰河期还冷吗?”

 

“我可冷了呢!”

 

“那你是不是也很怕热啊?”

 

苏芮琪猜得很对,刘人语怕热,怕极了,她进入到能和苏芮琪说话的范围的那一天开始,每晚她都在忍受极度的炎热。这种炎热之前她只在跋涉而来的过程中遇到过一次,但赫利俄斯是个体贴入微的绅士,他十分贴心地用星云给刘人语加了一层保护气膜,而这层东西如今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她感觉炎热在夺走她的力气,炙烤她的皮肤,她连粉碎追踪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凭它们插在自己身上,跟着自己四处跑。

 

刘人语没有和苏芮琪说自己最怕的事。可能就是此刻。落入网中的此刻。热浪从里面撕开她,让她没法思考,她迷迷糊糊地听到那些人在喝彩。杀死自己似乎是件挺了不得的事情,足够受到荣耀军功的表彰。

 

 

许多片段在眼前飞过地闪过,她生命中的很多个瞬间对她来说妙不可言,大概因为她属于辽阔广远的一部分,她在这个空间里享受着更持久、更浩大、更深邃的一些东西。那些有关苏芮琪的记忆就像排列整齐的卡牌,被一只手牵动着铺展开在她面前。

 

她又想起一颗热衷于研究人类的恒星告诉过她的话。爱其实是作为智慧生命体最稀有的东西,但他们很多人不懂得珍惜,甚至想要剔除它。

 

没有爱的人类是不完整的。但丢失什么的宇宙不会不完整,因为缺失的地方一定会从哪里得到补充,严格遵循着热力学第一定律。

 

刘人语用尽全力地想,没有我的宇宙不会不完整,那没有我的苏芮琪呢。

但她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离第七飞行周期的全体技术人员被撤离飞船的日子已经长达两周,苏芮琪是在第四天和刘人语失去联系的。本来她以为是刘人语因为自己和她聊天聊到一半睡着而生闷气不和她说话,却没想到她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几天苏芮琪天天都要检查自己的右眼一遍,排除一遍机械故障又排除一遍网络故障,她每天晚上都要迎着寒风上岸,在沙滩边上等待。而等待却杳无音讯。

 

 

第二周结束的那个晚上,全水星发布了一条资讯,庆祝人类成功消灭一颗小行星,阻止了一次即将到来的撞击事件。Key仍旧是一副祥和笑容,他表彰了在此次粉碎计划中以Coeus为率领的表现杰出的一些专家,还把“戴蒙德”的一系列资料像通缉令一样陈列出来。

 

苏芮琪看了那则消息很多遍,她觉得很讽刺,摘下肩章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冰河期快要结束了,天气转暖,人类即将迁居回大陆,雪线褪去后的荒原刮着猎猎的风,像含着刀子,给人刺痛感。苏芮琪就在那片寥无生机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一夜,直到最后被匆匆赶来的罗奕佳发现昏倒在地的、紧握着什么的她。

 

 

为了庆祝人类的「行星清除计划」首战告捷,领导者在内陆修建了一所漂亮的玻璃暖房,作为军事组成员们的新住所。

 

闭门不见的苏芮琪在大多数人搬完家之后终于给罗奕佳打了电话。不过苏芮琪只是问她,下一趟运送太空垃圾的飞船要在什么时候发射。

 

“你有什么要彻底粉碎的吗?”

 

“嗯......这次执勤的机器人编号是多少啊?”

 

“这我得查一下——啊,是6677。”

 

“所以你到底要扔掉什么呀?”

 

“一些旧书。”

 

“你可算开窍了。我都和你说了好多遍了,那些东西每次搬来搬去也是浪费力气,想收藏的东西现在不都可以放在设备里随身带着了吗。”

 

苏芮琪想和罗奕佳说,连电子信息也很容易就能被清除,一个个体存在过的痕迹可以悄无声息地被抹去,只要随飞船去往抛掷点,任何看似不可磨灭的东西都会在太空里化为灰烬。但是她好像已经知道了,有什么是更永恒的,甚至可以超越宇宙本身。

 

 

关上舱门的动作苏芮琪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上来之前她就给6677下了一道加密指令,不识别自己,即便以后有人追查时会把它破解出来,她也无所谓了。这世界上唯一无可破解的东西,大概就是她和刘人语的那个隔绝一切的、只属于她俩的频道。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她在上去之前折断了自己身上记录生命体征的芯片。高度科技化也有一点不好——没芯片的东西人们权且当作不存在。

 

在遇到刘人语的这段时间里,苏芮琪学习爱,学习宇宙,学习自己,也领悟到活着不应该是那样的。历史书和老师讲的都不对,不应该扼杀其他个体的生存机会,背负着罪孽和鲜血活下去。受了伤也不应该想着要报复,要示威,这样一点也不温柔;也不应该放弃珍贵的情感,仅仅是因为怕失去理智而做出不正确的行为。

 

宇宙间说不定不存在绝对的正确和错误。

 

 

真正的活着,也许是像此刻,即便知道下一秒要变成宇宙间渺渺的尘埃,也因为未来能与她同在广袤里永恒而心安。苏芮琪摸了摸手中的小瓶子,刘人语最后留下的那颗冰锥还在里头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像极了她每次要唱歌前,苏芮琪右眼前那个光点忽然暗下去的样子,随后海浪一般的歌声会在耳畔响起,环绕着一股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垃圾船定时器的光在五分钟倒计时开始后突然亮了起来,是苏芮琪熟悉的电子屏的海水蓝。时间倏忽回到刘人语不顾劝阻靠近人类飞船的那一天,她冒着重重危险,通过变换自身的明暗度编写了一串闪光频率密码,想告诉苏芮琪——

“我在勇敢飞行,因为我喜欢你。”

 

 

Side B

 

 

刘人语诞生的时候,物质组成星体的节奏韵律触动了宇宙的音乐神经,像交响乐高潮的那一段,万物与之共同奏响,太阳有点忘乎所以地兴奋起来,可怜的人类在火星上被迫面对了一场超强磁暴。

 

那时候苏芮琪十二岁,生存选择进行到尾声,她和队友来到沙漠,磁暴使她的通信设备内置的微型芯片自燃而爆炸,她的右眼大量出血,随后晕眩在地。

 

队友抛弃了她,带走了她的装备,却因为在绿洲考核处过于激动失去分辨力喝下有毒的水而死去。她精疲力尽地走出沙漠的时候,看到来接自己的Coeus长官,自己的背包孤零零地躺在队友面容扭曲的尸体旁边。苏芮琪什么都没问,只是蒙着头往前走,走进一间白得没有瑕疵的房间。

 

Coeus问她,恨队友吗。

 

苏芮琪说,不恨,恨是没有用的。

 

Coeus赞许地朝她笑了笑,随后递给她一张工作证。从此她便成为了太空危险因子勘测组的一员。

 

 

刘人语是在苏芮琪受伤的那一刻和她连接上的。一个个体失去某些东西的时刻,另一个个体正在获得新生,宇宙法则里有关守恒的这一条令她们俩建立起了某种关系。事实上,星体的智慧远比人类预想的要高级得多,准确来说,是人类压根没想到星体本身便具有高级智慧。它们持有的「球形智慧」与人类的「扁平智慧」压根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没法相提并论。它们可以完全掌握人类的生存状态,人类却只能通过有限的科技窥探到它们的冰山一角。刘人语开始关注苏芮琪,这个人类女孩渴望活下去的坚毅的眼神,和她心里对人类目前生存机制的抵抗打动了她,让她产生了一点好奇。

 

她观察了苏芮琪很多年,像苏芮琪观察她的同类那样,一点一滴的了解酝酿出爱意,所以她路远迢迢从外银河系而来,只想离苏芮琪再近一点。

 

 

太空其实是充满危险的,黑洞虎视眈眈,织好了网随时准备捕猎;太阳不太知道内部的核能有多厉害,它的热情过头可能会把你融化;暴戾的“战神”们随时可能自杀式袭击其他星体;漩涡的引力很强;星云像一片大雾,穿行的话会很容易迷路。不过刘人语也在这样恶劣的旅途环境里交到了朋友。用人类的语言来比喻的话:忒亚是个非常明朗的女孩子,因为她所及之处,光和热总是源源不断,刘人语总得和她保持一段距离,但她们亲密无间;塞勒涅是个温柔得令人心醉的女人,她总是身穿一条绣着月亮的长袍,非常亲切地笑着;阿斯特赖俄斯的名字又长又难记,但他是个爽朗的男孩子,永远被星辰环绕。

 

刘人语要走之前,朋友们费尽心思拦着她。他们中的有些行星看着「行星清除计划」从萌生到成型,虽然这样的程度对成年行星来说不足为惧,但对年幼的小行星来说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威胁的。站在人类的角度评估这一机制,其残忍还是令那些星体对人类心生反感。

 

可刘人语只是摆摆手,说,不要紧。她清楚地知道这完全就是把自己暴露在人类的扼杀计划内。自己手无寸铁,而他们设备精良,更何况她还有着如此高的活跃度和人类所理解的危险因子。但她还是要去。

 

“我会好好地回来的。”

 

“会和她一起吗?”永远长不大的阿俄伊得用童稚的嗓音问她。

 

“会的。无论如何,我们会回到太空的。”

 

找到苏芮琪之后,刘人语拜托她那亲爱的塞勒涅姐姐,改变潮汐引力推迟极光,推迟到罗奕佳正巧离开的那一天。

那她就可以单独和苏芮琪一起看了。

 

她从没告诉过苏芮琪,在飞船上玩那种游戏是最危险的。她的发射频率要融入人类的监控电波,而这样很容易在日常侦查中被分析过滤出来,追寻到踪迹。

 

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拼尽全力收缩成一个冰锥,拜托忒亚告诉苏芮琪把自己捡回来。这样她还可以留作纪念。

 

 

童话故事里说,向往爱情的小美人鱼为了陪伴在王子的身边,离开了海洋上了岸,却最终变成了泡沫。但reyi和sury或许最终会继续参与某颗新生星体的诞生,即便衰败后变成尘埃,也有下一次重新活动或者明亮的机会。她们会在宇宙中,生生不息,获得不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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